('“你怎么又给他钱啊?”“小川他们家正装修,孩子也小,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。”“上个月不是刚给了?”“现在这钱不禁用啊。”“之前老房子的拆迁款不是都给他了吗?花哪儿去了?”“那不是都用来买新房了么。”“真是,谁家不缺钱啊。”一个月后,季秋兰下班回来又听说唐观山给他弟弟塞钱了,开始埋怨他。唐观山在家躺了近一个月没有出去干活儿,也自知理亏,不断给季秋兰赔笑道歉,保证下次绝对不给了。季秋兰知道他的为人,多半是说来哄她,也没较真。“哎,我去找我们老板帮忙,让他给你在工地找了个监工的活儿,不累,等你腰好了就能去。”提起季秋兰的老板,唐观山心里犯了个嘀咕。年纪跟他差不多,做工程赚了不少钱,梳个油头,天天夹着个公文包,开的车正是一辆奥迪。那天唐见川的话,他并没有当真,可到底是在他心里扎下一根刺。唐观山难得甩了脸子,“不去。”“为什么啊?多好的差事,我求人求了挺长时间呢……”“我说不去就不去。”他驴脾气上来,“我也不用你为我求人。”-腰上的伤虽说是好了,可到底留下了病根,干不了重活儿,开车拉货勉强能行,工地是去不得了,唐观山只能另找营生。跟着以前厂子里的工友一起做新房装修,没活儿的时候就一起喝酒。最喜欢小铺里的二锅头,散酒也喜欢,便宜还有劲儿。半瓶下肚飘飘然的时候,他觉得最是舒服,好像身上的担子都被卸下,一身轻松。工人们零碎的话语飘落进他耳朵里,有些吹牛皮扯天扯地,有些低俗不堪入耳。“我就说那姓夏的主顾不是东西,天天找事儿,说我这儿没找平,那儿没对齐,最后到底给我扣了钱。”……“你家那婆娘真是霸道,这再不管还不得上天。”……“民主路新开的那家ktv,可不得了咯,上次跟我们老板进去一次,那家伙,放眼过去除了美女还是美女。”……“什么时候咱也能当上大老板呐,你看那些建筑公司的大老板,左手一个美女秘书,右手一个性感会计,那多爽啊哈哈哈哈!”一直闷头喝酒的唐观山突然被刺中,盯着酒杯半晌没说话,接下来更下流的话也一句都没有放过他的耳朵。火从胃部往心头涌。他抄起板凳,劈头就向那人砸过去……最后,唐观山头破血流地回了家,小唐逸枫躲在卧室门口不敢靠近他,于是他也就没有过去,只冲她笑了笑。-05年到08年之间,留在小唐逸枫记忆里的只有爸妈无休止的争吵,记不清是谁先开始的,也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开始。从为了一件小事争吵,到指责彼此的错处,最后咒骂对方祖宗十八代,他们又哭又喊,家里的花盆碎了好些个,水杯也碎了好些个。那时还未上初中的她不明白,明明小时候爸妈的感情很好,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。长大后她才会懂,是因为没钱啊。-08年春天,又一场争吵爆发,主题还是围绕没钱还硬要接济亲戚的唐观山,话语在一来一往中却逐渐歪了方向。“是,我没钱,我没本事,那你去找有钱有本事的啊!”唐观山不断在沙发前踱步,右手揪着自己的头发,“你去找你的大老板,我管不着你!”气头上的季秋兰乍听这话也是一懵,“你说什么?你什么意思?唐观山你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意思?”“我什么意思……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?”唐观山语气低下来,近乎喃喃自语,手死死握着拳头不放,肩膀都在打抖。终于,他还是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那句话。“你有没有跟别人不清不楚的你自己不知道吗?”这句话一出,两人俱是一阵沉默。唐观山没有看季秋兰。他可笑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发作起来,他怕从对方脸上得出轻蔑的神色,更怕从对方口中得出肯定的答案。每一个季秋兰加班晚归的夜晚,他都惴惴不安,甚至变得神经质起来,好像晚了一刻钟,她就再也不会回来。这一个疑问藏在他心里那么多年,他从不敢去问,怕一旦问了,连现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都留不下。季秋兰狠狠剜着唐观山。这么多年,他们二人之间有过多少激烈的谩骂,都抵不过如今这一句,这是对她人格的赤裸裸污蔑,也是对他们二人婚姻的彻底嘲讽。多么可笑啊,你以为他是因为什么经济压力与你争吵,你以为让彼此面目全非的是生活磨难,到头来是这么个可笑的原因。仅仅是因为他质疑自己的不忠,所以就要经年累月地互相折磨?季秋兰心口剧烈起伏,感觉血液全部冲上大脑,眼前一阵阵眩晕模糊,她右手抓着胸前的衣领拼命想压制自己的怒气,却还是无济于事。他害怕这个?那她就非要死戳这处。“是啊,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快升了主管?”“你以为我当时怎么给你求来的工作?”“不都是靠我抱老板大腿得来的?”“不都是靠我睡出来的么?”她近乎慢条斯理地说这些话,一字一句缓慢折磨着唐观山,也折磨着她自己。在她的不依不饶中,唐观山终于爆发,“够了!”他没有控制住的巴掌落在了季秋兰脸上。他第一次动手打了自己的妻子,掌心发麻,眼眶发热。他的愤怒,来自于他的无能为力,来自于他的无法挽回。季秋兰的仰起脸,不许自己掉下一滴眼泪,高傲又轻蔑地朝他笑。转身出门前,唐观山颓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“都是你逼我的。”……没有任何空余的时间留给唐观山整理自己的情绪,下午两点,公安局打来电话,季秋兰在工地意外坠楼身亡,疑似脑部血管阻塞,突发眩晕导致意外。自此,季秋兰的死,成了横在唐逸枫和唐观山之间永远拔不掉的刺。-从殡仪馆到火葬场再到白事酒席,签字确认、置办寿衣鞋子、火化安置,亲戚朋友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“节哀”,繁琐细碎的流程里,唐观山一直觉得整个人都是麻木的,好像当年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再次重演。直到八月的一天,唐观山拎着菜场买的菜,走在回家路上,街上四处挂着小红旗,他偏头看见小商铺门口的电视正转播着北京奥运比赛。回到家后,他打开水龙头洗手,冰凉的自来水穿透掌心的温度,他看着看着突然想起,季秋兰当年说想去看看的,可现在她连电视转播都看不到了。唐观山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,逐渐痛哭流涕。他做错了事,做错了许多事,可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就错了。他的悲伤,也来自于他的无能为力,他的无法挽回。曾几何时那个骑着自行车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早已死去,跟着厂房烟囱一起轰然倒塌,跟着工地红砖水泥一起崩裂流泻,最后跟着火葬场的白烟一起消散无踪。-五十一岁的唐观山依旧站在当年厂子分配的房子里,又垂头看着自己的手。唐逸枫整夜都没有接他的电话,他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。当年他一巴掌打没了季秋兰,八年后,又一巴掌打走了唐逸枫。他的人生写到此处,早已是满眼破败。第36章止痛药-跑出家门的唐逸枫并没有走远,到附近的小巷子里就停住,这里是一排居民底商的后巷,几个踩扁的烟头散落在地,两三个货物纸箱堆叠,金属小推车布满划痕与污渍,空调外机的水管滴滴嗒嗒向下滴水。这个季节很少有人待在潮湿闷热的室外,这里也一样没人,只有风机转动的声音与她待在一起。在这个名为家乡的城市,她没有朋友,除了唐观山之外也没有称得上亲人的人。甚至也不想去母亲的墓前,她这个样子不想让她担心。她在这里停下,是因为她发觉,离开了家,自己无处可去。而他们的家早就是一张沾了水的草稿纸,一戳就漏,支离破碎,摊在一地早就拼不起来,也不差她把这层帘子掀开,让他们父女二人都清楚明白——九几年的美梦一场,他们早都回不去了。唐逸枫慢慢蹲在地上,后背靠着墙壁,双手抱着膝盖,把脸埋在中间。墙壁上阴凉的温度透过后背的皮肤直往心口钻,方才争执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里回放,倒带再回放,一遍一遍反复重来。 ', ' ')